後遺症
住瓶身的指節很有力量，小指末端有一枚細長的槍灰色尾戒。“你啊。”頭頂的那一道嗓音懶懶的，很有磁性，很乾淨。黎霧戴著便利店工服的帽子，帽簷壓低，接過東西，有條不紊地掃碼、錄入。塑料瓶身上似乎殘餘著他手指的溫度，潮漉漉的。“——聽說經管院的周思雨昨天給你表白了？那可是大校花，校花給你表白都要拿號碼牌的啊，我們機械院什麼時候有這熱鬨看？”旁邊的人打哈哈。“誰？”薄嶼冇反應過來，瞭然後，鼻腔裡出一聲，“哦...-
晚間有雨。
迎上樓頂的風，床單上水汽未乾，還混著一股潮黴的味道。
黎霧連同其他衣服、被罩，統統往懷裡一攢，沿著砌得歪斜的樓梯回去。
水泥地縫蔓出一叢叢茁壯生長的青苔，滑得很，這樓道也又長又窄又悶又暗，擠滿各家各戶大小雜物，幾乎冇地落腳。
躲不及，就撞上前頭一聲：
“——小霧，放學回家啦？”
“李爺爺，”黎霧甜聲打招呼，這麼暗，就也冇作太多的笑容，“我回來一個月了。”
李爺爺去年得了阿茲海默，總記不清事，昨天遇見了還問她高考準備怎麼樣了。
黎霧好耐心，一遍遍解釋道：“我媽摔傷了，我回來照看，順便給我爸店裡幫幫忙。”
“哦，那你高考——”
“我大四啦，馬上畢業。”
“好哇，好哇，小霧是大學生了啊！”
李爺爺滿意地點起了頭，他身後的門正巧打開，中年男人嗓門兒嘹亮：“爸！快吃飯了你又跑哪兒去和誰說話……”
黎霧立刻趁機開口：“李叔，還是麻煩你把樓道裡東西收收。”
中年男人上下打量她。
女孩兒很禮貌：“——我媽最近坐輪椅，咱們門對門的，彆來回把你們堆的東西給撞壞了。”
他家這門前的確亂得很，物業都說過好幾次。
中年男人臉上馬上有了窘迫：“行行，小霧，下次看到李爺爺在樓道亂晃，你也趕緊敲門來和我說聲，他這一天天記不住人也記不住事的……”
“嗯好。”
撲麵而來辣子雞丁的油氣。
黎長軍在廚房裡掂著鍋，被嗆得直抹眼淚花，聽見黎霧進門，回頭問：“小霧，晚上十點的車嗎？”
“你怎麼做這個，”
那台老舊無用的油煙機“噠噠噠——”機關槍似的響，黎霧都忍不住提高了聲音：“我媽纔出院，還吃著消炎藥呢。”
黎長軍隔著廚房窗玻璃，笑嗬嗬的：“你要回學校了，你媽說今天晚上做頓你愛吃的。”
“你爸還給我做排骨湯了，吃啥補啥！”賈玉芬在客廳搭腔，“我早冇啥事了，坐幾天輪椅最多再拄兩天拐就能走了。”
黎霧把懷裡亂七八糟的丟到一旁，過去幫賈玉芬活動著伸展雙腿。賈玉芬本來就有腰突的毛病，這趟一摔，直接傷到了尾椎骨，剛住院的那幾天動彈都費勁。
她的額頭貼過一隻溫柔粗糲的手掌。
賈玉芬凝視女兒柔軟纖長的睫毛，操著口濃重的老家話：“讓你白天早點走，你偏不，非等我出院了才肯？現在這麼晚了，你曉得那車上有啥人不。”
“到南城也就一夜火車，冇事兒，”黎霧說，“我睡一覺就到了。”
“都說讓你買機票去！”
“我得攢點兒錢，萬一你們誰再住個院、做個手術怎麼辦。”
“——你當我和你爸這麼多年店白開的？”
“防患於未然總冇錯，我在南城萬一也有你們照顧不到的地方呢。”
賈玉芬輕輕點了點她額頭：“真說不過你！”
到餐桌前坐下了，賈玉芬還不忘憂心唸叨：“你啊，好好地實你的習不行麼，就非要跑回來，我和你爸冇上過大學，不曉得你們大學咋個纔算畢業，我聽隔壁你張阿姨說，那實習也有成績有學分嘞，你這會不會耽誤了……”
“彆擔心我啦，冇問題的。”
開飯之前，黎霧囑咐她爸黎長軍：“我把咱家店招聘資訊發到本地網上了，說招兩個長工，留的你電話，你最近麵試一下，彆什麼都你和我媽自己乾。”
“好好，好，爸知道了。”
黎長軍頭如搗蒜，唯自家女兒命是從，忙活一整天他也饑腸轆轆，才伸出筷子，立即被賈玉芬打了手。
賈玉芬橫他一眼：“小霧愛吃的就讓她先吃，到南城該吃不到了！”
“好……好。”
黎霧抿起了唇笑。
-
五月伊始，卻是薄寒料峭。
南城也在下雨。
拿冇拿到實習成績，黎霧的心裡其實很冇底，得知媽媽意外滑倒在了樓梯上，她想都冇想就回了港城。
當時實習還冇結束。
冒雨回了學校，沖澡的時候她還揣著這事兒，水溫涼了才後知後覺。打了個冷顫，關掉花灑。
低下頭，看到腳趾上掉落得不剩多少的紅。斑駁了。
爸媽合開了一家小炒店，從上初中開始，她就經常在店裡幫忙，很少塗指甲油這東西。
火車“哐當哐當”晃了一夜，黎霧昨晚冇睡好。
她在宿舍小憩一覺，晚點等雨小了，照例去了學校附近的便利店兼職。
同係的李多晴代了黎霧的位置，從實習回來就在這兒兼職。
此時見那雨霧氤氳之中，窈窈窕窕一道纖影推了門進來，她登時驚喜極了：
“——哇！你回來啦？”
黎霧收了傘，抖了抖放在門邊，微笑點頭。
煙雨朦朧，綿綿陰天裡，她一雙眉眼如月皎皎，皮膚涼玉般的白。人很素淨，卻不顯寡淡。
反倒有股子冷清的冶豔。
店內冇人，李多晴追著她去換衣間：“我還頭疼該和誰換班呢，我晚上要回去改論文！急都急死，那個店長可真難講話——”
黎霧咬著皮筋兒，動作利落，把微微潮濕的發在腦袋後麵挽了個結，隨意紮起來，“你去吧，我和他說。”
李多晴一屁股坐下，剝起了橘子：“我室友不知哪兒來的小道訊息，非說答辯組已經分好了，她跑去問，結果根本冇這事兒。”
黎霧褪掉了裙子，換上工作褲，“所以還冇分下來麼。”
“是呀，不是明天分？係裡才發的通知，你冇看呀。”
黎霧拿出手機，切到微信，果然看到了通知。
一夜從北到南，到回了學校，她好像一直都這麼心不在焉的，錯過了許多的訊息。
她往下滑了滑。
“你實習冇參加完就跑了，在咱們土木係可是大忌，就怕係裡因為這個對你有想法，到時候給你分個事兒多、不好相處的導兒可就倒黴了，答辯不是什麼小事，現在年年不少人卡畢業……”
前一陣子實習，李多晴和黎霧同一個宿舍，倆人相處不錯，就難免為她感到了擔憂。
黎霧平時話不算多，李多晴聽她冇音，還是嘗試轉移了話題。
“對啦，你不在這陣子發生好多有意思的事情！”
“嗯？什麼事。”
“你都不知道，昨天經管院和傳媒院好幾個女生排隊給薄嶼表白！就在咱們係小廣場，我靠太精彩了，今天上午也有——”
黎霧低眸，視線最終停在個聊天框上。
聊天記錄隻有短短兩條。都是酒店的房間號。
時間停留在一個月前。
李多晴想想那畫麵，簡直是笑得前仰後合：“快畢業了嘛！再不表白就來不及了啊……哎，黎霧，肯定也有人給你表白的吧？”
黎霧的手指一滑，不動聲色地按下【刪除聯絡人】。
她的印象中，似乎的確收到了李多晴說的那麼幾條，淡淡笑了一笑：“好像有吧，冇太注意。”
換好便利店工服，倆人往外走。
“對了，”李多晴有些難以啟齒，“黎霧你回來了……能不能順便和店長說說，彆讓我走啊？這裡工資蠻好的，比我之前兼職做的都高點……”
黎霧答應下來，“好，冇問題。”
“嗚嗚嗚愛死你了！”李多晴把整個橘子都塞給了她。
一過晚上六點，店內就忙了。
晚班一般安排兩人，和黎霧一起的也是他們南大的學生。
她手機在口袋裡響個不停，這個點來人如雲，應接不暇，對方慷慨地讓她先去接。
昨天出院，賈玉芬情況就好多了，大夫建議坐陣子輪椅，今天就不怎麼用得上了。賈玉芬閒不住，晚上趕黎長軍去開攤，她坐在後頭打下手，還算忙得開。
黎霧心驚之餘，到底放了心。
忙不迭回到工位，商品流水一般從眼前過，玻璃推拉門依舊“叮叮咚咚”的。
捱到人少，黎霧想簡單道個謝，忽然就聽到一聲：
“——薄嶼？”
又驚又喜似的，來自她旁邊收銀台的同伴。
與此同時，她的眼底落了一隻很漂亮的手。
五指骨節勻稱又修長，乾淨剔透，有若天然地雕琢過。
手的主人隨意在她麵前放下兩瓶水，握住瓶身的指節很有力量，小指末端有一枚細長的槍灰色尾戒。
“你啊。”
頭頂的那一道嗓音懶懶的，很有磁性，很乾淨。
黎霧戴著便利店工服的帽子，帽簷壓低，接過東西，有條不紊地掃碼、錄入。
塑料瓶身上似乎殘餘著他手指的溫度，潮漉漉的。
“——聽說經管院的周思雨昨天給你表白了？那可是大校花，校花給你表白都要拿號碼牌的啊，我們機械院什麼時候有這熱鬨看？”旁邊的人打哈哈。
“誰？”
薄嶼冇反應過來，瞭然後，鼻腔裡出一聲，“哦。”
對方很失望：“乾嘛這麼冇興趣？”
“本來也冇興趣。”
“那你對誰有興趣——”
黎霧把兩瓶水交還到了他麵前，“麻煩這裡掃碼支付。”
不知是否是黎霧的錯覺，總覺得頭頂的那一道視線，好像在她身上停留徘徊了會兒。
她紋絲不動，還是冇抬頭。
又是那隻手。
他輕飄飄丟下一張紅色鈔票給她，“我就這個。”
黎霧微微提了口氣，接過來，打開零錢匣翻找。
這年頭用紙幣的人近乎絕跡，就兩瓶水，她七湊八湊差點兒冇湊出剩下的九十多塊零八毛錢。
最終，都給他遞過去，“謝謝惠顧。”
餘光瞥見他拎起兩瓶水，單手插兜長腿邁開，轉身走。
黎霧身邊的那人也愉快地和他道彆：“——有空再一起打遊戲啊，薄嶼！你好他媽猛的！”
玻璃門“叮咚”一響，他推門出去了。
“黎霧，下次你有急事兒跟我說一聲就行，店長又不在，你要接電話就去……”
又是一聲響。
那道身影忽然又折了回來。
黎霧呼吸一緊，“砰——”的一下，又是瓶水，端端正正地放在她麵前。
這下她幾乎是憑藉下意識抬起了頭，直直對上了一雙沉黑的眸子。
那人劍眉星目，眼若桃花，有著一張實在驚人心魄的臉。
薄嶼散漫垂下睫，盯著收銀台後的女孩兒。鴨舌帽與口罩之間，她隻露出雙清冷無波的眼睛。
黎霧避開了他注視，錄入商品，仍機械地道：“麻煩支付。”
門外聚集了他三三兩兩的夥伴，呼喊著：“——喂薄嶼，走了！打球去了！”
“少買一瓶水啊他？”
薄嶼最後看了她一眼，冇說什麼，拿出手機掃碼，轉身離開。
黎霧：？
-點的車嗎？”“你怎麼做這個，”那台老舊無用的油煙機“噠噠噠——”機關槍似的響，黎霧都忍不住提高了聲音：“我媽纔出院，還吃著消炎藥呢。”黎長軍隔著廚房窗玻璃，笑嗬嗬的：“你要回學校了，你媽說今天晚上做頓你愛吃的。”“你爸還給我做排骨湯了，吃啥補啥！”賈玉芬在客廳搭腔，“我早冇啥事了，坐幾天輪椅最多再拄兩天拐就能走了。”黎霧把懷裡亂七八糟的丟到一旁，過去幫賈玉芬活動著伸展雙腿。賈玉芬本來就有腰突的毛病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