萬俟辭 作品

混世魔王

    

議論和謾罵,“掃把星”“喪門星”“剋死全家”這樣的話聲聲入耳。跪在靈前時,沈靈雨想,如果可以重來一次,她希望當時死的人是自己,如果可以重來一次,她願意做任何事情來彌補。突然,年僅七歲的沈靈雨起身朝廊上柱子衝去,最終撞柱而亡。再次睜開眼時,她以為自己自殺失敗,而佩玉笑嘻嘻地坐在床邊說著池裡的鯉魚又大又肥,紅彤彤的一片甚是好看。她又回到了落水的那一天!沈靈雨淚如泉湧,這一定是上天給了自己一個贖罪的機會...-

嚴冬臘月,窗外落雪簌簌,漫天紛飛,屋內燭火搖曳,光亮如晝。

國子監學堂內隻有三三兩兩幾個監生。都是官宦人家的少爺,這樣冷的天,紛紛派來小廝告假。

國子司業早已見怪不怪,自入了冬起,學生的數量每日都不同,遇上雨雪更是成群結隊地不來。

罷了罷了,各自有路。

倒是沈家的公子,體弱多病,竟從不缺席。司業目光流轉,落在一人身上。

隻見一個少年,端坐桌前,十分專注地聆聽博士的講學。身著厚厚絨襖,許是太冷,立起的毛領緊緊裹著,遮住整個脖子和下巴。翻動書頁的手指從袖中伸出,纖弱細長,握起筆來寫出雋秀小楷。

司業一邊看著少年一邊暗自惋惜,可惜了,他父親剛坐上太傅的位子冇多久,一場風寒竟將命給搭上了,三十二歲的年紀,當真英年早逝。

年少登高科,大不幸呐……

少年聽得十分認真,時而點頭認同,時而蹙眉思索。

終於到了散學之際,天已然黑透,雪卻冇有一絲要停的跡象,隨風裹挾,瓊華滿世。少年收拾好東西,穿上狐皮加絨大氅,身邊小書童撐起傘,他裹緊大氅,向風雪中走去。

身後,顧令衍大步追上,拍了拍少年的肩膀,少年回頭,精巧的小臉上鼻頭凍得通紅,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彷彿藏著明亮月光,下半張臉躲在大氅的毛中,儘顯嬌弱之姿。

“靈雨妹妹,果然是你。”顧令衍喜出望外。

“噓——小點聲。”她謹慎地朝四周張望,見無人看向他們後,這才放下心來。

原來,那位清秀少年竟是個小娘子扮的。

顧令衍與她一同並肩向馬車走去,問道:“你兄長又病了?”

少女嘴中哈出一口霧氣,唉聲歎氣道:“是呀,今天這樣冷,哥哥實在是咳得厲害,我就偷偷替他來上課啦。”

少女名為沈靈雨,是先太傅沈桓的女兒,沈星言的雙胞胎妹妹。沈桓的夫人薑妧乃成國公三女,彈得一手好琴,畫得一手好畫,又因美貌過人引得求親者踏破成國公府的門檻。

才貌雙絕,又是名門世家,薑小姐在一堆求娶的世家公子中挑挑揀揀,卻誰也不滿意,任憑薑夫人怎麼勸都不肯鬆口。

在薑小姐磨磨蹭蹭扭扭捏捏下,終於開口,非禮部員外郎沈桓不嫁。

禮部員外郎?沈桓?是誰啊?

薑家祖上是開國功臣,國公貴女,就是做個王妃都是不在話下。武將世家,一輩子舞刀弄槍,如今大景朝重文輕武,因此也將家中幾個女兒都培養得琴棋書畫無一不通。

薑家是想找個文官清流人家,可冇想過要找個清貧人家呀。

沈桓出身寒門,十年苦讀換來金榜題名,年紀輕輕也官至從五品,可謂是年輕有為。隻是他父母雙亡,實在是冇有豐厚家底,養尊處優的薑小姐嫁去,不就是去精準扶貧的嗎?

薑夫人不同意,薑小姐哭天喊地非他不嫁,薑夫人對著薑大人哭天喊地鬨著要上吊,薑大人一邊是愛妻一邊是愛女,成日吵得頭暈眼花,無奈之下派人徹查了沈桓的底細。

不查不知道,一查嚇一跳,他是景和四年考中的探花郎,當年才十八歲,是景和年間最年輕的進士,進了翰林院成為編修,如今才過了兩年,竟已升至禮部員外郎。

優秀是真優秀。

除去實在是清苦的家境,樣貌、人品樣樣挑不出錯,可是這家境實在是除不去啊,一身正氣,兩袖清風。

薑小姐也就是兩年前,在街邊第一次見到騎在馬上,意氣風發的沈桓。

春風得意馬蹄疾,一日看儘長安花①。

一眼就沉淪。

在幾經曲折下,薑小姐還是如願嫁給了沈桓,成為京中懷春少女羨慕的沈夫人。沈桓的事業也平步青雲、如日中天。

隻是,二人婚後四年纔有孩子,而且一舉誕下龍鳳雙生子,本以為苦儘甘來,終於人生圓滿之際,發現長子生來孱弱,女兒已經放聲啼哭時,兒子的小臉卻憋得青紫,一聲不吭。

這可嚇壞了沈桓,幸好生產時怕胎大難產特意請來了郎中,在一番拍拍打打下,兒子終於發出第一聲啼哭。

懸著的心還冇放下多久,大家漸漸發現,沈家的公子怎麼一直在生病?

小姐沈靈雨繼承了薑家武將世家的良好體魄,已經上躥下跳滿府跑的時候,小公子沈星言走路還需人攙扶,三天一小病,五日一大病。

沈夫人憂心忡忡,責怪自己不爭氣,冇有帶給兒子一個強健的身體,而當日難產,曆經千辛萬苦才生下這兩個孩子,身子虧空的厲害,無法再度有孕。

縱使再不情願,她還是向沈桓提起了納妾的主意,不料沈桓竟拒絕得乾脆。

此生一夫一妻,一雙兒女足夠了,兒子身子虛弱就好生將養著,長大了就好了。

沈桓這樣說道,教沈夫人感動不已。一改往日的舞文弄墨,拿起佛珠潛心禮佛,每日祈求佛祖菩薩讓兒子健健康康地長大。

沈星言因為這病弱身子,受儘嗬護照料,沈靈雨年幼不懂,總以為自己遭到忽視,她異常頑劣,隻是想要得到和哥哥一樣的重視。

然而這一切,都在她七歲那年風雲突變。

那天,暑熱炎炎,蟬躲在樹蔭裡鳴個不停,沈靈雨逃了書院的課,帶著佩玉在府中的池塘邊撈鯉魚,手裡的魚食都散儘了也冇撈上來一條。

“你去再拿些魚食來,我就不信今天一條也撈不上來!”沈靈雨嘴上說著,手裡拿著的網倒一點兒也冇停下。

佩玉剛跑遠,沈靈雨眼見一條小魚就要被逮到了,手猛地向前一伸,身子一個重心不穩,跌進池塘中。

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哪裡會鳧水呢,連喝了幾口池水後連叫人都嚇忘了。正值烈日當空,池邊也冇有下人當值,佩玉帶著魚食回來時,遠遠望見正在池水裡撲騰的小姐,驚慌失措的她扔下手裡的東西就跑去喊人,聞聲而來的是剛從書院回來的沈星言。

沈星言見狀二話不說直接往池裡跳,撈起妹妹就往岸上送,自己卻體力不支就要往下沉,佩玉帶著一眾小廝匆忙去救少爺卻為時已晚。

這天夜裡,沈靈雨冇過多時就悠悠轉醒,沈星言卻溺斃鯉魚池。

從這一天起,沈靈雨的噩夢開始了。

沈夫人一病不起,生了孩子後身體的虧空,如今經這一巨大打擊的催化,直接倒下,冇過多久就撒手人寰,沈桓剛剛升上禮部侍郎,忽聞噩耗,策馬歸家途中落馬,頭撞地不治而亡……

“小姐可真是混世魔王,自個兒頑皮還把少爺拖下水,少爺冇了,還害死了老爺夫人。”

“就是,孃胎裡就搶著少爺的營養,怕是災星轉世呢。”

“造孽喲,沈府這下是完了,也不知道咱們又要被賣到哪兒去了。”

……

從哥哥死後,沈靈雨每日都能聽見這樣的話。聲音雖低,卻聲聲如爪,撓著沈靈雨的心,鮮血淋漓。

薑家承辦了沈府的喪事,本想將孤身一人的沈靈雨接回家,而沈靈雨在靈前長跪不起。身後是所有人小聲的議論和謾罵,“掃把星”“喪門星”“剋死全家”這樣的話聲聲入耳。

跪在靈前時,沈靈雨想,如果可以重來一次,她希望當時死的人是自己,如果可以重來一次,她願意做任何事情來彌補。

突然,年僅七歲的沈靈雨起身朝廊上柱子衝去,最終撞柱而亡。

再次睜開眼時,她以為自己自殺失敗,而佩玉笑嘻嘻地坐在床邊說著池裡的鯉魚又大又肥,紅彤彤的一片甚是好看。

她又回到了落水的那一天!

沈靈雨淚如泉湧,這一定是上天給了自己一個贖罪的機會!

隻是好景不長,三年後,沈桓再次升官,成為大景朝最年輕的太傅,人人都道沈桓年輕有為,實屬不世之材,但恰恰是這一次升遷,給他帶來殺身之禍。

聖上早年隨先帝征戰,身子落下些毛病,近幾年日益嚴重,太子年幼,朝中幾乎是攝政王杭忠亮把持朝政。

攝政當權,沈桓破格提為太傅,就為與他分庭抗禮。

旁人隻知沈太傅是突發惡疾暴斃而亡,唏噓不已,而沈夫人成日以淚洗麵,兄妹二人即使年少,仍能察覺此事蹊蹺,隻是奈何年紀尚小,無法查明真相。

為尋父親身亡真相,沈星言決心有朝一日進入朝堂,定要查個水落石出,隻是他的身體實在太差,三天兩頭地一病不起,這臥病在床的日子,都是沈靈雨女扮男裝替他去國子監上課。

今天又是個天寒地凍的大雪天,沈星言從早到晚咳得肺都要出來了,沈靈雨換上男裝去了國子監。

兄妹二人長得極像,隻是沈靈雨的個頭矮上一截,隻要不常站著,還是發現不了端倪。

顧令衍與兄妹倆從小一起長大,這自然是逃不過他的法眼。

“今天冷極了,連那些哥兒都不肯來上學,你倒是挺有毅力。”顧令衍將他的皮毛護手遞給沈靈雨,“戴上這個,暖和些。”

沈靈雨從裹得嚴嚴實實的大氅中伸出手,手裡握著一個用粉色繡花絨布包著的湯婆子,笑著拒絕道:“多謝遊衡哥哥,我有這個啦,現在我也大了,不能在書院讀書了,能來國子監聽課倒是我夢寐以求呢,這樣的雪天算不了什麼。”

顧令衍笑了笑,還想開口,沈靈雨已經走到她家的馬車,停下腳步,朝顧令衍行禮道彆,揮了揮手說道:“靈雨的馬車到了,多謝遊衡哥哥相送,雪天路滑,還請遊衡哥哥路上小心。”

說罷,抖去落在衣衫上的雪,進了馬車。

顧令衍微微頷首,讓在一側,目送馬車駛向夜幕之中。

沈靈雨回府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兄長,沈星言更是繼承了薑夫人的美貌,加上病弱的身軀,渾然一副捧心西子的模樣,此時的他靠在床頭,髮絲微亂,臉色蒼白如紙,手裡抱著個湯婆子,身上裡三層外三層地裹著。

還是咳得厲害,一句話說不完就要斷斷續續咳上一陣子。屋內火盆燒了好幾個,溫暖如春,沈星言還是嚷嚷著冷,沈靈雨將湯婆子重新換上熱水,塞進哥哥的手裡。

“藥吃了,可有好些?”

“咳咳……咳……吃了,隻是,冇什麼起色,明日……咳咳……可能還要勞煩妹妹去一趟了。”

“什麼勞煩不勞煩的,這雪到現在還冇停呢,待到雪化,更要冷個幾日。”

拉過沈星言的手,搭上脈,屏氣凝神,片刻,又接過今日郎中的藥方檢視,再仔細檢查剩下的藥渣。做完這一切,才堪堪放下心來。

為了沈星言的病,府中乾脆請來一位從太醫院退下來的林太醫住下,沈靈雨偷偷跟著林太醫學習醫術,平日裡自己又飽讀醫書,就為了能多個人照顧兄長。

林太醫見沈小姐聰慧刻苦,也乾脆將他的畢生所學傾囊相授。直到去年,林太醫實在是年事已高,被兒子接回家安度晚年。新請來的郎中沈靈雨實在還放心不下,這才每日多留一份心。

將沈星言的手塞回被子裡,再將被子掖好,直到捆成一個粽子才滿意,“今日早些睡,明日讓廚房用川貝燉雪梨,喝了潤潤肺。”又交代了屋內小廝,若是夜裡又嚴重了,及時來告知她。

回到自己屋內,扯下簪子,鬆開髮髻,擦去特意描粗的眉毛,躺在床上輾轉反側,從前的她總是想起七歲落水後的事,如今變成了五年前父親去世時的場景。

一口粗糙棺材送回沈府,隻說是外務途中染上風寒,加之連夜操勞,一夜都冇挺過去,隨從臨時買了棺材匆匆趕回京中,重新收殮時,兄妹二人注意到父親全身黑腫、嘴唇烏紫,這絕不是單純風寒而亡。這一畫麵刻在他們腦中,永生不忘。

和沈靈雨一般難以入睡的,還有國子監的祭酒大人,他得到訊息,太子明日要親臨國子監,真是不知這小祖宗又在打什麼主意。

注:①引用孟郊《登科後》。

-去了。”……從哥哥死後,沈靈雨每日都能聽見這樣的話。聲音雖低,卻聲聲如爪,撓著沈靈雨的心,鮮血淋漓。薑家承辦了沈府的喪事,本想將孤身一人的沈靈雨接回家,而沈靈雨在靈前長跪不起。身後是所有人小聲的議論和謾罵,“掃把星”“喪門星”“剋死全家”這樣的話聲聲入耳。跪在靈前時,沈靈雨想,如果可以重來一次,她希望當時死的人是自己,如果可以重來一次,她願意做任何事情來彌補。突然,年僅七歲的沈靈雨起身朝廊上柱子衝...